李文星
事到如今,丁页城依然自责着。在李文星告诉丁页城自己要去天津工作的时候,就曾跟他提过:“就只有电话面试了我一下,我都不知道(这工作)靠不靠谱,我怕是传销的。”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,他却依然没能拦住他去天津入职。
只因为李文星太渴望一份工作了。
芥末堆天一吉吉8月2日报道
5月15日,李文星在招聘平台上发送简历。
5月19日,收到聘用通知函。
5月20日,从北京前往天津入职。
7月8日,给母亲打最后一个电话说:“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”。
7月14日,尸体在天津静海区被发现。
短短两个月的时间,却成了李文星家人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。一份本以为是上市公司敲门砖的offer,最终却引李文星走向了生命的尽头。而当初在互联网招聘平台“boss直聘”上与李文星联系的北京科蓝公司,只不过是一家冒名招聘的“李鬼”公司。
在过去的两个月里,去天津“报到”后的李文星态度冷淡、频繁失联、多次借钱,根据他出事前的种种反常的迹象,同村的大哥李刚毅认为:“只有可能是被骗到了传销组织里,没有别的可能性。”
“你哥在天津出事了”
今年23岁的李文星出生于山东德州的一个农村家庭,去年刚从东北大学的资源勘查工程专业毕业。李文星的双胞胎妹妹李文月说,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,从小成绩优异的哥哥曾是他们全家的希望。
大学毕业后,李文星并不想找个与本专业有关的工作。“他如果做资源勘查,总是要出远门,但我们爸妈年纪大了,他想离家近一点,可以照顾父母。”李文月说。因此和家里商量后,李文星决定在北京报个it培训班学习java,之后找个it行业的工作。
李文星在boss直聘上给一位boss的回复称:
“找一家公司,可以在那边长远地发展,走技术路线,三年做到高级工程师”
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未来职业规划,但这一规划在半个多月前却戛然而止。
7月15日,李文月意外的接到了母亲的电话,“你哥在天津出事了,你快去派出所看看吧。”听到电话里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,李文月感到难以置信。挂了电话后,她不停地对自己说:“那肯定不是我哥,一定是他们搞错了。”
发现李文星尸体的水坑
据了解,就在一天前,有人在天津市静海区g104国道旁的一个水坑里发现了一具少年的尸体。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水中,少年的长相、身形已无法辨认,但遗物中的身份证显示,他叫李文星,来自山东德州。随后,天津警方通过山东德州警方联系到了李文星的家人,并通知其前往天津辨尸。
“当时我一遍又一遍的问那个警官,我哥的身份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身上?”李文月回忆称,当时她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死者就是自己的哥哥,一直以为是哥哥的身份证丢了。因为在她的印象里,这个时候哥哥不可能出现在天津,而且还是出现在一个“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”的地方。
“冒牌”公司的offer
时间回到两个多月前的5月15日,在北京天通苑的一间出租屋里,李文星刷着boss直聘,不停给招java岗位的boss们发送着信息,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。
在那之前的半个月,李文星的同村发小李昊阳来北京出差,想找机会和他聚一下,但那时李文星却告诉他,自己出差了,不太方便。
在李昊阳的印象里,李文星从小到大就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。而当时,李文星其实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停地找着工作。
这间小屋是他和大学同学陈栋合租的,房租是每人800元。当初他早于陈栋半年来的北京,住在李刚毅的家里,但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“依靠”。“他特别想自立,那时我们都劝过他,但他坚持要搬出来。”李文星的高中同学丁页城说,李文星脾气很倔,如果他想做某件事,基本就没人能劝回他。
当天是周一,陈栋已经出门上班,李文星独自一人在家找工作。李文星的boss直聘聊天记录显示,从早上的9点21分到下午3点29分,6个小时的时间李文星一共向20位boss发送了消息,唯一收到的回复来自“北京科蓝”人事部的薛婷婷。
李文星与薛婷婷在boss直聘上的聊天记录
boss直聘上的聊天记录显示,在回答了薛婷婷“是否毕业?是否单身?是否有贷款?”几个问题后,李文星将简历发送给了她。
陈栋回忆说,5月18日北京科蓝电话面试了李文星,在电话里还问了一些比较专业的问题。第二天,对方和李文星确认面试通过了,说offer会在稍后发给他。
在李文星的网易邮箱里,芥末堆看到了这份所谓的offer,发自于一个昵称为“五杀乐队”的qq邮箱。offer中的信息显示,招聘方“北京科蓝”的全称为北京科蓝软件系统股份有限公司。offer中要求李文星5月20日去天津滨海高新区软件园报到。
李文星收到的入职聘用书部分截图
丁页城告诉芥末堆,在电话面试结束后,李文星还和他商量了一下这个工作机会,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:“就只有电话面试了一下,我都不知道靠不靠谱,我怕是传销的。”丁页城说,可以让自己在天津的朋友帮忙打听下,让李文星先别去天津,但没想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去了。
李文星与丁页城的对话
在得知李文星的事情之后,芥末堆曾试着通过电话联系北京科蓝软件系统股份有限公司,询问boss直聘上招人的“人事部薛婷婷”和offer提到的联系人“人事行政部王文鹏”是否是这家公司的员工,对方表示,他们公司并没有这两名员工。
此外,北京科蓝软件系统股份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芥末堆,他们的邮件都是通过企业邮箱发送给求职者,而不是个人的qq邮箱。
不归路的起点
5月20日上午,李文星带着几套换洗的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,独自乘城际列车去了天津。出发前,陈栋还问他要了家里的电话,提醒他如果去到居民楼什么的注意点。因为以新闻里的信息来判断,传销组织一般都隐藏在居民区里。
李文星购买车票的通知
李文星到天津的时候已是中午,他在qq上给李文月发送了一个在滨海新区的位置。下午2点41分,李文星发给陈栋的位置则显示,当时他已到了天津静海区。在看到李文星发送的位置后,陈栋问:“到了?”李文星却突然没了回复,一直到晚上6点20分,李文星才给他回了一句“嗯”。
李文星给陈栋发送在静海的定位
包括李文星在内,他和他的亲人朋友们都没意识到的是,天津静海是各种非法传销组织盘踞已久的地方,在网上,从2004年至今的13年间,媒体对静海官方打击传销的报道几乎未曾断绝。
当天晚上,李文月给哥哥打了个电话,“我问他在哪,他说在滨海找了个小旅馆先住下,明天去面试。”根据事后陈栋等人透露的信息,李文月猜测,当时哥哥可能就已被人控制,因此下午就已到了静海的他,却称自己住在滨海,这两地距离80公里,如果坐公交车的话要2个多小时车程。
在李文月给李文星打电话的同一时间,陈栋又给李文星发微信问他是否入职了,还跟他讲了些自己公司里发生的事。然而当晚陈栋发了6条微信,李文星却没有回复过他。
而从此之后,李文星的所在之处便不再被亲人和朋友详细了解,并且在天津和河北石家庄两地开始来回切换。
第二天早上,李文月又给李文星打了个电话,“我问他在哪,说我去看他吧,但他却突然跟我说,他已经去石家庄上班了。”
上午刚和要去看他的妹妹说去石家庄了,中午李文星却回复陈栋的微信说,自己要去天津的公司看一下。到了晚上8点,又突然告诉陈栋,他不在天津了,到石家庄了,“他说有个朋友的亲戚在石家庄的公司管事,他明天去那家公司,晚上先住在朋友那。”陈栋回忆说。
丁页城得知李文星去石家庄的时候已经是5月27日了,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李文星和妹妹还有陈栋之间的对话,但依然觉得特别奇怪。他告诉芥末堆,李文星的朋友,很多他没见过,但几乎都听说过,但在他的记忆里,从高中他俩认识开始,李文星就没有什么在石家庄的朋友。
此外,李文星当初产生来北京的想法时,跟很多人都商量过,而且到了北京之后,他一心想在北京找家公司好好学习点技术。在丁页城看来,这样的李文星,是不会随随便便就去别的地方找个工作的。5月8日的时候,李文星曾在boss直聘上联系过一家公司的boss,对方回复工作地点在天津,李文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今年5月,李文星曾放弃了一份去天津的工作
“文星可能根本就没去过石家庄,只是有人怕天津的妹妹要去看他,才逼着他说自己去了石家庄。”这几乎成了事后李文星家人和朋友达成的共识,根据之后的种种情况,他们推测,可能李文星在给陈栋发送完那个在静海区的位置后,就已被人控制了。
从不借钱的他半个月借了三次钱
李文星是个什么样的人?除了倔之外,“自尊心很强”是他的家人和朋友给他最多的评价,从小到大都是如此。
“2014年的时候哥哥还在上学,我手机摔坏了,没敢和家里说,就跟我哥说我手机坏了,但我没有钱,我哥二话没说就挤出了两个月的生活费给我买手机。”李文月说,刚开始她以为家里给哥哥打了很多钱,但后来通过母亲才知道,哥哥压根就没有多余的生活费。
即使是在这种一学期的生活费少了将近一半的情况下,李文星依然没有问任何朋友寻求过支援。从发小到同学,每个人印象里的李文星,都是一个即使再难,也不会开口向别人借钱的人。但当李文星去了天津之后,他们发现,他“变了”。
5月21日之后,陈栋和李文星之间近乎失去了联系。陈栋几乎每晚都给李文星发微信,但李文星一直没有回复过。陈栋说。“22号晚上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,但当时他的语气特别冷,特别平淡,我以为是他当时比较忙。”
直到5月25日,李文星竟然主动联系了陈栋,直截了当地说:“借500,转我支付宝就行。”陈栋提出让他说句是本人的话,他发了语音“你转我支付宝吧”。
“因为那会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入了,我知道他剩下的钱不多了,而且之前我也跟他提过手里没钱花了和我说,所以就觉得借钱是件很正常的事。”陈栋告诉芥末堆,李文星还跟他说,过几天还他。
李文星再一次主动找陈栋,已经是6月8日了。看到三句“在吗”、“吃了吗”、“最近怎么样”完全不像是以前说话风格的问候,陈栋还开玩笑地问道:“你是李文星?”更加出乎意料的是,上一次李文星说“过几天还他”的钱还没还,这一次又是来借钱,而且还是以一次从未发生过的“借钱行为”为由。
第二次问陈栋借钱的李文星
当晚,在找陈栋借钱的几分钟前,李文星同样以“花呗还不起了”为由,让丁页城向他的支付宝转500元,还把自己的手机号发了过去。丁页城看到对方发过来的的确是李文星的手机号,就没有太多的怀疑,直接给他打了500元。
芥末堆尝试向李文星的支付宝转账
如今,芥末堆再去尝试给则这一手机号转账的时候,系统已显示“账号不存在,或对方关闭了‘通过手机号找到我’隐私开关”。李刚毅告诉芥末堆,出事之后,他将李文星的电话卡补了回来,试图登录他的支付宝找些线索,但结果却是李文星的支付宝已被注销。
“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”
李文星再一次出现,是在6月28日。那天上午,他开始找同学给他的微信发送验证码,说是手机丢了。当天还联系了母亲,让她把她和父亲的手机号发给他,说“他忘了他们的号码”。
李文星问家里要手机号
对于这事,李文月有些纳闷,母亲的手机号已用了两三年,父亲的更是从一开始用手机就没换过号,至少七年了,哥哥怎么会忘了呢。
从5月20日到了天津,到6月底声称手机丢失,这期间,李文星虽然变得不太“正常”,但断断续续依然和家人朋友保持着联系。
“7月8日晚上,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跟我妈说‘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’,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。”李文月说,直到7月14日,哥哥的尸体在国道旁的那个水坑里被发现。
“我哥从小到大都不惹事,我妈对他一直挺放心的,所以就大意了。”李文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哥哥上大学的时候,因为怕骗子给家里打招聘电话,也跟母亲说过类似别给钱的话,而这一次事后回想起来极为严重的这一句“警告”,却因为家里对他“太过放心”而大意了。
“李文星”案并非个例
对于该事件,boss直聘ceo赵鹏于8月3日凌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发布最新回应表示:
回顾本次李文星事件,我们意识到自2015年初以来,平台执行的“只发一个职位,资料合规,可以先发;不触发举报,可以招聘”这一机制,存在很大的问题。不能及时更新这个策略,是我们的问题。教训很惨痛。公司管理团队已经形成决策并且落实,把招聘者真实性审核,作为生命线。boss直聘从8月3日凌晨开始,全面进行了调整,对于所有招聘者执行事先审核认证的流程。不久,在目前材料审核的基础上,我们会采取如身份证、人脸识别等更为准确的审核认证措施。
按照中青在线的最新报道,静海区公安部门已经对李文星误入传销组织的情况立案调查,并承诺将对非法传�...